NO WHERE

爱写啥写啥。

 

【肖翔】人生不相见

机械师x单兵的……PARO

其实算是无差,但我是逆身高差爱好者所以……

如果HE是指双方最后在一起的意思的话,那么【不是HE】(着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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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01

潮水声层叠起伏,永不停歇,仿佛一声声温柔的叹息。

在天空的最西侧,绯色的天际与灰色的大海相交接的地方,一轮橙黄色的太阳正缓缓地沉下去,直到被海面完全吞没。而赤红的火烧云连同海面反射出的耀眼金色光芒,也一同慢慢地变暗。

东方墨蓝的天幕上,一颗颗明暗的星辰逐渐显露出璀璨的光华,一道瑰丽的银河横跨过整个夜空。

岸边的灯塔终于亮起来了,高耸的塔顶向四周散发出柔和的、照亮远方的光。在遥远的过去,灯塔曾一度被时代抛弃,变成只用来合影留恋缅怀的存在。而如今,这座灯塔恢复了它应有的职责,为往来的军用船只标明准确的航向。

近海岸线上,一排水轮机组的白色扇叶微微露出海面,又很快地消失不见。而滩边的岩石旁,伫立着一个掉了漆的牌子,上面的“芦嘉岛”三个字被重新描过。

肖时钦收回眺望的目光,垂眼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表。那是一只旧式的银灰色腕表,如果肖时钦用他那机械师特有的灵敏耳朵去倾听的话,除了指针走动的声响,还能听到内部齿轮的转动声——他喜欢那种声音。

不多不少,七点二十三分。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转身往回走。

肖时钦所回去的地方,是第七特殊装甲研究基地。在这座可以说是狭窄的普通岛屿上,矗立着两座陈旧的建筑物。一个是装甲研究基地,另一个则是作战指挥中心分部。

它们分别在岛屿的最西侧和最东侧,遥遥相望。

 

02

这是肖时钦被调来这里的第三个星期,他逐渐开始习惯了潮湿温润的海风,四周漫无边际的铅灰色海水,散发着尘土气味的基地,里面的一间间动力研究室、零件配装室,还有只属于他自己的个人工作间。

他沿着昏暗的楼梯慢慢往上走,感应门应声打开,白晃晃的灯光亮起,照亮了地上错落但整齐的一叠叠图纸和一堆堆零件,还有立在房间角落的一个外骨骼装甲模型。

肖时钦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启动那台巨大的计算机,通过级别认证之后,他打开了一个并不属于军方的私人软件,往里面输入了今天在海边观测得到的数据。

肖时钦修长白皙的手指掠过蓝色屏幕上一串串滚动的数字,再过两周,他就能给出电力组的负责人一份新的可行性建议了。因为要保证作战指挥中心那边讯息的传达,所以研究基地的供电经常不足,这让他觉得有些苦恼。

战争是为了掠夺资源,而战争本身也在消耗着所剩无几的资源,没有人能判断这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突兀的铃声忽然从肖时钦手边那台还算崭新的通讯器里响起,是第七分队回来了。

肖时钦刚来的时候,第七分队的单兵们正在离岛屿三百九十海里以外的另一个地方作战,他还没有与他们见过面。

 

肖时钦刚从苇参军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听说了那位芦嘉岛上的第七分队队长,是一个优秀且狂妄的少年天才。他怀揣着一份不多不少的,恰到好处的好奇。

肖时钦还未到达楼下,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传来。

楼梯的转角之后,蒙了灰尘般的昏黄灯光之下,一张笑得灿烂又得意的脸跃然出现。那是肖时钦时隔多年之后,都没能忘记的一张脸。

让人想起晴空之上的骄阳,想起深海里的急速游过的虎鲨。

“你就是肖时钦?”那个人显然刚换下身上的减压缓冲服,浅色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还粘在额角,他从下方仰着头看肖时钦,声音里仿佛浑然天成一般,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肖时钦微微点头,“你是孙翔吧。这次赢了?”

那人弯起的嘴角止不住又往上扬了扬,“那当然。物资运送队明晚就能靠岸。”

“装甲的状况怎样?”

“咳……”他的神情顿了一下,“有点严重,所以我急着来找你。”

下了楼梯,他们并肩走向研究基地后方的维修厂,两个人的身型差别不大,只是孙翔更高更结实一些。

他们的话都不多,走在一起时却有种微妙的和谐感。孙翔肩宽腿长,军区最普通的军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英气,只是不肯好好穿,外套的扣子很随意地松着。而肖时钦穿着规矩的白衬衫,领口上是一枚小小的黑色徽章。

孙翔突然问起了最近岛上的伙食变得怎样。肖时钦觉得莫名,可还是认真地回答,依旧是被强力过滤清洗后的毫无味道的海鱼肉,还有补充营养的药丸。

维修厂里很空旷,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道,几尊庞大的机器占据了主要的空间,而略小的工具和零件则复杂地堆积着,不懂行的人看到了只觉得是一头雾水。

几十台装甲被整齐地放置在人形台模旁,可以看出很多都有了严重的破损。尤其是摆在最中间的那台,已经无法一眼清楚地辨别出各个部分。

那之前无疑是一场激烈的战役。

肖时钦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声音还算温和,“你操作得……有些太用力了。”

“用力?”孙翔一脸茫然。

“你要做的,是和装甲相互配合,相互感知,然后把你们的力量融合起来,而不是一味地利用它往前冲。”

孙翔还是一副没懂的表情。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和善斯文的年轻人还是挺顺眼的。在签调任确认书的时候,孙翔看过一遍那份字体清秀挺拔的履历表,右上角的小小照片上,年轻人神情严谨。没想到接触后才发现,其实这个在亚太军区一带赫赫有名的外骨骼装甲机械师是个挺好说话的人。

“算了,你先和我确认一下这些装甲的类型和特性吧。”

“这些都由你来负责?”孙翔有些吃惊,通常一位机械师也就负责五到六台装甲的修护、更新和调整,或许还得再加上一个机械师助手。

在经历过人类数量急速下降,以单兵作战为主要对抗方式的现在,机械师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肖时钦轻轻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有着既不过分也不疏离的暖意,还有与生俱来的那一点羞赧,“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军区为了充分利用我的才能,让我负责第七军区里所有外骨骼装甲的更新调整。不过具体的维修的话,我只负责你的装甲。”

“这样啊,不过也难怪,因为我是队里的王牌嘛。”孙翔眼睛里有明亮的光。

肖时钦并不觉得反感,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人的确如传闻那般性格张扬,可实则单纯得要命。

 

他们一起回到肖时钦的工作间里确认这批装甲的型号和特性。

孙翔毫不客气地坐上了计算机前那把唯一的椅子,熟练地打开军方系统,通过级别认证,调出一系列资料,紧接着就给肖时钦讲解了起来。

不过看得出来,他对外骨骼装甲的了解仅限于如何去操作使用,有些用语错误得可笑,肖时钦侧身站在旁边,耐心细致地一个一个纠正他的用词。

孙翔从前没试图深入了解过这些,突然间也有些好奇,于是两个人一起摆弄起那个立在肖时钦房间里的装甲模型。他们毫不介怀地直接坐在地上,孙翔专注地看肖时钦挽起半截袖子,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握住各种造型古怪的工具,将复杂的结构一点一点剖开。

在孙翔的印象里,这些维修外骨骼装甲的机械师大多是外表不拘小节的,衣服上沾染几滴机油的痕迹都很正常。但肖时钦永远都显得那样干净利落,在他手下,那些冰冷坚硬的支架关节和火炮发射筒似乎都是有生命的,乖乖地听从他指挥。

在观察内部的细小通路时,肖时钦会摘下他的眼镜,重新戴上一枚更特殊的单片镜。这让他的气质陡然变得有些不同。

“所以说,这个炮弹发射系统其实是完全独立的,”肖时钦的声音很好听,像一块温润的璞玉,“以前的机械师们没有和你说过这些?”

孙翔有点尴尬地摇了摇头。他和之前的那些机械师好像都是互不理睬的关系,只有在交接维修报告之类的时候才会说上半句话。

“只有了解了原理,才能更好地去利用。”肖时钦看一眼左腕上的表,已经是深夜,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这么久。他戴回了普通的眼镜,然后起身。

孙翔这才反应过来,“明早还有训练,我得回指挥中心的宿舍了。”

“一起吧。”他们刚好有一段是顺路。

“可是……”孙翔看一眼地上散落的乱七八糟的零件。

“明天再收拾,也没关系的。”

孙翔还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他一抬头,就撞见了肖时钦温和的眼睛。

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外面的海风潮湿冰凉,呜呜的声响中不时掺杂了几声海鸟的鸣叫,月亮依旧是黯淡的颜色,远处的海水在深夜里更是灰蒙蒙的一片。

他们聊了聊之前的那场战役,孙翔说他印象最深的是左手臂部分的装甲被一颗炮弹震飞的时候,皮肤裸露在外,他才感受到那里天气的寒冷。

肖时钦说,那我或许应该在更新的时候再增加一个温度交互系统。

他似乎在一天内就明白了孙翔那种有些特别的思维方式,并且还能顺着他的思路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孙翔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所谓的温度交互系统意义何在,然后在肖时钦的微笑中反应了过来。

星光洒落在这片荒芜的岛屿上。

从基地里出来的路终于延伸到了基地宿舍,肖时钦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晚安。”

“咳……晚安啊。”

肖时钦的语气小心又妥帖,这让孙翔觉得有些别扭,他想装作不在意的潇洒样子,可到最后声音里还是带了些尴尬。

直到看着孙翔的身影消失在目不可及的远方,肖时钦才转身进了宿舍的大门。

 

03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除了参加第七军区召开的几个战后总结会议,肖时钦一直都呆在维修厂。孙翔作为队长,不仅和其他单兵一样要日常训练,还必须每天三次到维修厂里报道。

他们理所应当地慢慢熟悉起来。

但事实上,除了了解一下肖时钦新改进的几个功能对实际操作的影响,其他时间孙翔基本上是无所事事地看着肖时钦和他的助手们在忙碌。

认真专注的侧脸,手臂上绷起的肌肉线条,机械的间隙中露出的白皙指尖,孙翔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盯着肖时钦身上的这些细节发呆。

对单兵而言仅仅是提高了身体机能,武装上了重火力武器的外骨骼装甲,在机械师的手中却是由各种金属材料复合材料一个一个连接而成,一遍又一遍更新的图纸和材料让整个空间显得忙碌又喧嚣。

按孙翔的性格,他竟然没有签个字就离开,而是每次都留足半小时,这让专心工作的肖时钦都感到有些奇怪。

 

“我有个新思路,给你的装甲减去百分之二十的重量。”

孙翔正无聊地用散落在旁边的碳笔和白纸勾画着一台概念上的麦卡粒子炮,听到肖时钦的话,他惊讶地抬头,“不会影响到原本的功能?”

“我觉得这样更适合你的风格,我给你画了简单的改进后的构造图。”

肖时钦的绘图风格一如他的人,细致精准。

“你的意思是,这几个地方的攻速都改掉?”孙翔一时无法理解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简单的说,这更适合孙翔那种横冲直撞的风格,但肖时钦没有说出口,他换了一种表达的方式,“这能让你的节奏和其他单兵配合起来。”

“配合?”孙翔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词没什么好感,但他挺有自信,“不过只是改了重量和攻速,我很快就能适应。”

这时肖时钦不经意间瞥到了孙翔手边的那张纸,他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画的是两百年前有人提出过的麦卡粒子炮?”

孙翔有些震惊,毕竟这种玩意和机械师所接触的东西比起来简直就是玩具枪与真正的军方武器的区别,“我随便画着玩的。”

没想到肖时钦挺认真,“其实这个的概念有一定科学性,但我们现在退后的技术和资源无法支持深入的研究,即使研究出来了,它的实用价值也很低。”

孙翔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在军校里学过的世界史。蓝色的海面,萧瑟的冬天,穿过大气层的白色火箭,至今仍在宇宙里孤独地漂浮前行的来自地球的物体。

“其实我……”

未说完的句子被一个匆忙跑过来请教的助手打断了。

 

单兵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机械师们在基地里研究如何才能让装甲更有杀伤力、更配合使用者的能力,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相似的。

一个举动,就会有人因此而死,或是因此而生。

当每个人都解除掉身上的装甲,一脸平静或轻松地从模拟室出来时,肖时钦发现唯独孙翔的脸色不太对劲。

“是哪里不舒服?”

“说不上来,习惯之后反而节奏更顺手了,但总觉得很闷喘不过气。”孙翔还未脱下身上银黑色的缓冲服,他揉了揉自己因为摘下头盔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因为没有镜子而显得有些茫然。

肖时钦很自然地伸手帮孙翔拨弄了两下。孙翔突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可不知怎么的,还是乖乖配合着侧了侧头。

“我今天会检查一下氧气系统。”

“先去吃晚饭吧,我总觉得基地的食物要比研究中心分部好吃多了。”孙翔一边换下缓冲服一边说,他最近越来越喜欢在研究基地呆着了。

肖时钦没好意思看孙翔裸露出来的上半身,他的视线转向手表,“现在不行,我得先去一趟海岸线。”

因为最近在忙装甲修护的事,肖时钦打算给电力组写的改进建议就耽搁了一阵,还需要更持久的观测。

“为了看落日?”

“额……也差不多吧。”

没想到孙翔果断地跟了过来,有时候肖时钦也不明白眼前这个看似很好懂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漫天的橙红色让污浊的海水也变得明艳起来,粼粼的细碎微光里偶尔会闪现过一条鱼的影子。大片大片的层积云漂浮在高空,染上了玫瑰般的色泽。

风声凛冽。

每当孤身站在这里的时候,孙翔会有种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错觉,寂静与空旷将一切包围。他会短暂地忘记战场上纷飞的炮火,忘记身上负荷着的极重的装甲,忘记从耳机里不停传来的机械的指令。

可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肖时钦。

肖时钦用一支纯黑色的笔往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录了些什么。一场落潮即将到来,他在静静地等待,近海岸水库的闸口也自动做好了准备。

一群灰白的飞鸟掠过海面,然后消失在天际,它们飞越过无数广为人知或是不为人知的景色,终其一生都在来回迁徙,没有归途。

在这样的氛围下,人容易变得脆弱。

“那什么……你喜欢这里吗?”孙翔突然开口,他眼睛里是单纯的疑惑。

肖时钦愣了愣,“还好吧。”

“和苇参军区比呢?”

“苇参的天气要炎热干燥许多,那里主要抵御的是来自北方的攻击或者偷袭,其他的区别其实不大。”

剩下的区别大概是,苇参军区里没有这样一个笑起来肆意又灿烂的年轻单兵吧。

“嘿,小事情,”不知何时起,孙翔习惯用这个可笑的谐音来称呼肖时钦,“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是当个机械师。”

肖时钦想起之前孙翔那个随手画的粒子炮图,虽然手法很不专业,但一定是有过研究才能画出来的。

“从前的人可以用机器把自己送到地球以外的地方,你不觉得这很酷炫么?”孙翔露出有些兴奋的神情,随即又低落下去,“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这和所谓的机械师不是一回事。”

在这个时代的机械师,只生产用于杀戮的装甲。

“我那时候看了许多和这个有关的幻想作品,还专门研究一番所谓宇宙武器是怎么回事,”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在这个年代,是不可能了的吧。”

“嗯,”肖时钦没有多作评论,“其实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最强单兵来着。”

孙翔以为肖时钦在开玩笑,他不屑地扬起眉毛:“就你?”

“咳,我在军校的毕业成绩也都是A啊,”肖时钦合起手中的本子,“苇参军校也是挺严格的。”

“不过那时候就发现了,自己更适合和机械打交道。”肖时钦做任何选择时都头脑清醒,目标明确,既然做不了最强单兵,那做最强的机械师也未尝不可。

孙翔又回想起肖时钦戴上单片眼镜后的专注侧脸。

仿佛是命运的交错,他们都走上了与初衷相反的路途。

天空一寸一寸地暗了下来,日日夜夜,永远单调重复着的循环。潮水开始褪去,露出一片砂石海滩。有轮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上面的军用标志闪闪发亮,装载着资源或是武器,不知会驶向何方。

灯塔的温柔光芒下,肖时钦低头看自己的左手腕,七点二十四分。

“小事情,你手上的这个是……哦对,是手表?”孙翔迟钝一下,才说出这个不太常用的称呼。

“是手表。”

孙翔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金属质外壳:“这样不累赘吗,专门随身带着一样工具来计时。”

“也算是装饰吧,”肖时钦无意识地伸出右手,两个人的手指恰到好处地交叠在了一起,“我挺喜欢的。”

孙翔急促地“哦”了一声,然后飞快缩回手.

我急个什么劲啊?孙翔突然莫名其妙地在脑海里问了自己一句。

在回去前,肖时钦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看过了上次战役的过程报告,以后……稍微慢一点吧。”

他声音诚恳,音色温柔,目光所及的地方,是漆黑的深海。

孙翔没说话,灯塔在他们的头顶投下了明亮温暖的光,让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寂寥,悠长。

孙翔直到最后也没有回答。

 

04

第二天,肖时钦认真地检查了一次氧气系统,结果也没发现任何问题。

下一场战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肖时钦将各个系统的连接口重新组装了一遍,心里还是有点着急。他只好帮孙翔在指挥中心那里请个假,让他再进一次模拟室。

“这次怎样?”

孙翔只摘了头盔,坚硬的装甲隔着薄薄的缓冲服紧贴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好像快要融为一体。这让他整个人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个体,而是一个移动的、杀伤力巨大的人形兵器。

“还是觉得闷,而且好像有点……紧?”

肖时钦的视线扫过闪着微光的外壳,突然心头一动,“你的身体数据是什么时候录入的?”

“一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啊,”没有了头盔里特殊的供氧装置,巨大的装甲负荷下,孙翔更觉得闷,“怎么了?”

肖时钦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该不会是数据出错了吧。你先解下身上的装甲,晚上……晚上来一趟我的工作间。”

“成,”孙翔迅速熟练地解下覆盖在身上的机械们,胡乱地套上军服外套,“我先回研究中心训练了。”

肖时钦想起孙翔曾经抱怨过自己因为穿衣服不规范而被处罚,于是干脆上前帮对方扣上了领口的纽扣,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了孙翔脖颈间柔软的皮肤。

孙翔只感觉自己的心跳沉闷地加快了一分,慌张地看一眼肖时钦低垂的睫毛,“我……我先走了。”

肖时钦一侧头就看见了孙翔耳朵尖涌上的一抹红色。

 

明亮的工作间里,肖时钦又核对了一遍手里的数据表和系统里的数据记录,并没有差错。外面的敲门声响起,肖时钦拉开门,就看见孙翔不耐烦的脸,“为什么我不在自动认证的范围里。”

机械师的个人工作间,只有机械师本人和队长级以上的人物才能自由进入,单兵分队的队长并不在这个范围内。

肖时钦弯了弯嘴角,认真地安抚了一下孙翔孩子气一般的怒意,然后扶了扶眼镜,“脱衣服吧。”

“哦……”孙翔点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什么?!”

“我认为应该是你的身体数据出错了。我新增的几个系统模式都对尺寸的契合要求比较高,所以你才会感到不舒服。”

“那我也没必要在这里量吧……”而且还是肖时钦亲自帮自己量,孙翔觉得很不情愿。

“下一次的例行体检是在两个月后,但下一场战役可能明天就开始了。”肖时钦的表情有点严肃。

“……好吧。”

脱就脱,怕什么,孙翔大义凛然地脱下衣服,最后只留了一件深色的平角裤。

肖时钦也觉得有些别扭。虽然这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但在他看来,这和测量机械零件的长度宽度应该没什么本质区别。

精确到百分位的数据,拧到固定角度的螺丝钉,焊接契合而成的整体。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行,所有的因素都被考虑到了,永远也不会发生意外。

可他现在觉得很别扭,仿佛一切本应该顺理成章,可放在孙翔身上就变得有些不一样。这个名字,和名字后面的这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是特殊的。

几十个详细的数据被测量记录下来,孙翔偶尔会催促一句“小事情你倒是快点”。

测量完毕,肖时钦突然开口,语气有点哭笑不得:“这样看来……大概是因为你长高了。”

其他数据还好,就是腿长身高这几项都不准确了。孙翔这个年纪,个子猛然窜一窜也很正常。

“不是吧,就因为这个?”孙翔想了想这两天肖时钦焦急的样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点头,“果然是身体数据的原因,我明天申请在系统上改一下数据。你穿上衣服吧,别再着凉了。”

“我身体哪有这么弱,”孙翔习惯性反驳一下,还是迅速套上了衣服,“诶你这就要出门了?”

肖时钦也正在穿外套,“既然找到原因了,那我现在就去帮你的装甲重新调整。”

其实也没这么着急,但他不想再耽搁下去,未知的变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孙翔看一眼自己的通讯器,“这么迟了啊……我陪你一起去吧。”

“会很久的,你要不然还是先回宿舍休息。”

“不行,”孙翔很固执,“这事也有我的一点责任,我陪你一起。”

到底有什么责任,其实孙翔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单纯地想跟肖时钦一起。

肖时钦的表情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好吧,你要是困了就直接回去,别撑着。”

柔和的尾音飘散在空气里。

 

主要通道都已经熄灯了,只有墙角的指示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四通八达的道路仿佛一条条幽深黑暗的巢穴,看不清终点的方向。四周很安静,静到除了脚步声之外,他们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气温有些凉,身边的热度就显得格外明显。

“嘿,小事情。”孙翔突然停下脚步,很小声地说了一句。

“怎么了?”肖时钦诧异地转头,只看见身侧的孙翔微微扬起脸,眼睛明亮又纯粹。

好像全世界的光芒,都住进了他的眼睛里。

一生很漫长,足以遇见太多人。那些陌生或是熟悉的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眼睛,年轻或是沧桑,温柔或是严厉,热烈或是绝望,里面藏着不同的风景,藏着不可言说的过往和无可预知的未来。

可只有一双眼睛,无可替代。

孙翔没有回答,肖时钦也没再追问,他们只是简单地注视着对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隔了很久,又或者说是隔了几秒,孙翔开口,“你现在有没有想接吻的感觉?”

“有。”

他们相视一笑,又继续走向维修厂。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清风拂过暗潮涌动的深海。

 

夜晚的维修厂和白天没什么区别,头顶的炽热白光照射下来,让一切阴影都无处遁形。

肖时钦安静地工作,孙翔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随手抓起几个零件胡乱拼凑着,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其实现在孙翔心里有点乱糟糟的,怀揣了一堆繁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倒是肖时钦投入在工作里,表情淡定十足。

机器发出运转时的切割声响,一滴汗珠从肖时钦的额角滴落下来。

“那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肖时钦看了看孙翔精神十足的模样,“你把这几张图纸上我用红色标注的东西找来吧。”

忙碌的空闲间,孙翔仰头望那几台巨大的机器,这让他想起最近的一次战场上,敌人所使用的一种巨大武器,可惜太不灵敏,总是被他们单兵轻松躲过。

孙翔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时刻真的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光。暂时远离鲜血和死亡,远离毫不留情的杀戮。

尽管肖时钦的工作就是制造修理这些单兵们在战场上使用的武器,尽管肖时钦最擅长的就是让外骨骼装甲上的攻击系统能制造出最大程度的混乱,可孙翔总觉得,肖时钦简直就是和平的代名词。

让他一看见就感受到安宁、平和。

“此心安处是吾乡”,孙翔并不知道在很久之前曾有过这样的诗句,他只是单纯地想要靠近肖时钦。

他的小事情。

海上的天光逐渐亮起来,仿佛终要醒来的一场宿醉大梦,呆在维修厂里的两个人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相处,并不温柔缠绵,并不火花迸溅,仿佛一首没有重音的曲子,无从辨别开头和结尾。

 

这一天是难得的休息日,没有训练,回到宿舍的孙翔很迅速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梦里他不停地奔跑,躲避着身后重火力的追击,前方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毫无目标地一直往前。

然后四周就逐渐变成了芦嘉岛边的灰色海水,孙翔却仍在奔跑,他还能看见前方岛上远远地站着一个人。他竭力想跑到岛上去,等到终于到达岸边时,岛上的那个人却消失了。

孙翔醒来的时候,西侧的阳光正洒进窗户。光芒透过眼皮照耀出一片血色,他突然意识到,站在岛上的那个人是肖时钦。

那个人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

 

05

那之后,又经过了几场战役。或是在海上燃烧起漫天火焰,或是在遥远的陆地上周旋徘徊。为了给平民区争夺资源,又为了抢占更多的领土,永远也没有真正停战的一天。孙翔有时候毫发无伤地回来,有时候带着一身伤痕回来,不变的是眼睛里燃烧着的炽热火焰。

每次离岸和靠岸时,全岛广播会开始播放一首几个世纪前的军歌。激昂的曲调里夹杂着诸如“光明”、“神圣”、“自由”之类的词语。

每次孙翔都气鼓鼓地对肖时钦说一定要申请换首歌,这一首真是难听又无聊,然后肖时钦就会弯起那双藏着清澈湖水的眼睛,微笑回答:“我倒觉得挺好的。”

通往光明与自由的神圣道路上,我与你同在。

 

孙翔记得有一次,自己刚回来时的状况检测明明是轻度级,但过了一段时间,后背的一道纵深伤口竟然开始发炎。岛上的药品供给一直不足,又错过了战后唯一的申请时间,他只能默默地用清水清洗伤口。

但后来还是被细心的肖时钦发现了。当时肖时钦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说“你自己清理起来不太方便,以后我每天来帮你吧。”

孙翔那时没太在意肖时钦究竟是用清水还是别的什么帮自己清洗,直到伤口愈合速度快得超出想象,在他的逼问下肖时钦才勉强告诉他,自己把这一年的药品份额都用来兑换外用的消炎药物了。

当时孙翔只觉得如同有块硬骨头梗在心口,一句“谢谢”卡在嗓子眼,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说出口。

如果让孙翔再回忆一番当时的感受的话,他觉得那并不算是“感激”或者“感动”。他人生的十几二十年,一直在用属于自己的固执和狂妄构建起一座坚固庞大的城堡,刀枪不入无所畏惧。有人讨厌他,有人羡慕他,但孙翔把这一切统统挡在城堡外,挡在高墙之后。

然后肖时钦无声地闯入他的生命里,用独一无二的温和声音,问他一句,“你疼吗?”

并不特别,并不耀眼,可是在既定的时间里,在这座飘摇于海中的狭窄岛屿里,那道声音陪伴着他,一次又一次跨越过触目惊心的死亡,跨越过涨落不息的残酷岁月。

孙翔只是觉得温暖又酸涩。

 

肖时钦真的很强大,他在这一年里把整个芦嘉岛第七分队的战力都提高了一个水平。在冗长的战前会议或是无聊的战后总结报告会里,孙翔有时候会因为对方过于繁琐的布置而不爽,有时候会因为对方看似毫无道理的担忧而迷茫,但最后无论是军方的最终决定还是战役的结果,都证明了肖时钦的判断和对装甲的改动是正确的。

可输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多。

战争说到底,不会因为一个两个小人物而有什么彻底改变。当身处战场本身时,所谓的计谋战略,所谓的雄图壮志血染长襟,统统变成活下去的执念。

“这不是什么正义战,这只是掠夺战。”肖时钦曾这样总结过。

“那你为什么还在坚持?”

“你呢?”

“我?”那时的孙翔眯起眼睛看了看停留在岸边的船只,上面飘扬着芦嘉岛的区旗,“大概是因为没有退路吧。”

他从不会为自己留退路。

“我也是。”

人类文明在历史的巨大洪流里漂浮前行,执着又脆弱,它在上个世纪还在为能看一眼宇宙的真谛而感到欣喜,下个世纪就为了不灭亡而苦苦挣扎。

夜空里的星辰灿烂寥廓,在那里,或许有文明破土而出,或许有种族瞬间消亡。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星球上的争夺不可能因此停止。

当生存不再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目的只有一个,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

 

孙翔一直理所应当地认为肖时钦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尽管他们现在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他觉得肖时钦身上完全不沾染属于战争时期的军人的暴戾气息,这或许和对方基本不参与正面战场有关。

甚至比起机械师,更像是一个文职军官。

可当听到孙翔毫无由头地这样感叹的时候,肖时钦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微妙,“我说孙队,不用这么瞧不起我吧,”他话语里带了些调侃的味道,却又挺认真,“我也不是弱不禁风的啊。”

孙翔于是就很好奇,嚷嚷着要和肖时钦比试一下。在不够宽阔的工作间里,他二话没说直接就往肖时钦身上扑了过去。

肖时钦的反应很快,他快速地闪过,两个人紧接着就半真半假地过起招来。一开始因为孙翔的漫不经心,他还差点被肖时钦压制下来,最后爆发了一下才成功制住了对方。

墙角的模型倒下,发出不大不小的轰隆声响。两个人身上都渗出了汗水,温热的皮肤紧贴在一起。孙翔这时对上了肖时钦的眼睛,在那里面终于发现了几丝血性的光。

“我说小事情,你还藏得挺深的啊。”孙翔莫名有点不爽。

肖时钦已经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开始收拾被碰落一地的模型零件,“有备无患而已。”

他理智谨慎地保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分远离,也不能太过靠近。那道界限,他们谁都没有提及过,却明晃晃地横亘在两个人之间。

不开口,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战争还未结束。

尽管全区会议的气氛一次比一次沉闷,第七分队的单兵也接连牺牲了好几个,可还是得坚持下去。芦嘉岛是最前端的战线附近的隐藏堡垒,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轻易放弃。

按照旧时历,是春天的季节到了。虽然芦嘉岛上的气温一直没有大幅度的变动,算是很适宜人居住的温度。但大批大批的鸟类开始迁徙的旅程,它们偶尔会在这座岛屿短暂的栖息,在基地和研究中心的房顶,或者是在无人打扰时的海岸。

直到一场漫长的风暴突如其来。天空变得很低,滚滚的风暴云遮蔽住了整个岛屿的上空,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其吞噬。为了保证安全,军用船的航程也受到了限制。

肖时钦写给电力组的建议早就已经被实行了,可他还是没有改掉每天傍晚来岸边观测的习惯。孙翔在有空的时候会和他一起,看周而复始旋转的水轮机组,看前行又后退的潮水,看似乎能点燃一切的火烧云。风暴来临了,他就看远处被风卷起的巨浪,看仓皇逃窜的鸟类。但他不懂肖时钦都在看些什么。

“猎户座已经移动到西南方了。”乌云的间隙中,几颗寥落的星辰闪着光,肖时钦仰望片刻,缓缓说出这句话。

“小事情你……还会看星象?”

“并没有……只是能辨认一些而已。”

“我记得以前好像看过一个报道,说猎户座上有生命迹象来着。”孙翔竭力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番,试图寻找能勉强对得上号的内容。

“据我所知现在的生命科学领域主要研究的是开发新的可替代食物之类的吧,那个报道应该是整合了前人的研究成果而已。”

“也对,吃都吃不饱了谁还有心思研究几百光年以外的东西啊。”

……

不着边际的对话混杂上了特殊的海风气味,强烈的风吹过皮肤带走热度,岸边的标志牌摇摇欲坠。直到后来时隔多年,肖时钦在梦里也会偶尔回到芦嘉岛边,尽管那座岛已经不存在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

 

06

这一次的会议却不如之前那样沉闷。

信息组拦截到了敌人的一条消息,因为最近的风暴,他们有一批运送食物的船只要途经芦嘉岛附近。而理论上,敌人是不知道这座看似普通的岛屿实际上是军区分部的。

肖时钦却提出了困惑,“真的会有这么巧?”

他的权限并不是会议内最高的级别,但还是有人愿意听取他的想法。

可他越是分析,就越是困惑。从任何角度来说,这都是一次绝妙的好机会,没有丝毫破绽。附近的几十海里都是芦嘉岛的势力范围,危险系数很低,而敌人的认知里,芦嘉岛只是一个普通的补给站,没有多大的危险性。而为了保证载重,船上不会有太多的人员和武器。

万一失败了,芦嘉岛军区也不会有太大损失。

孙翔将手中的笔漂亮地转了一圈,百无聊赖地盯着肖时钦微皱的眉头。对方站起来移动大屏幕上的地图标记,领口的黑色徽章有着温润的光,衬着白皙的脖颈,优雅得像古典小说中走出来的男主角。

孙翔伸了个懒腰,这种事情通常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是一直专注于训练,让自己本身变得更强大。

到最后,肖时钦没有再反对这次计划,因为他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应该会……成功的吧。”

之后上级的策划并不在肖时钦能知晓的范围,他还是回归本职,重新核对整修了一遍军用船上配备的远程武器。

这一次,说得不好听些是以偷袭为主,单兵们都必须轻装上阵。

 

计划实施前的那个晚上,孙翔与肖时钦在岸边留得特别晚。

那时乌黑的云朵已经从天际一直延伸到头顶,一如汹涌不息的海浪。几组伪装过的船只安静地停靠在岸,掩盖住了所有武器的痕迹。孙翔抬头就看见原本的军旗被换成了民用标志。

“民用船能走这条线?”他感到诧异。

“敌人并不知道我们详细的区内规划,而且船上也带了特殊通行证。”肖时钦耐心地讲解。

明明再过几小时就要开始了,还是一副不在状况内的样子。肖时钦忍不住感到有些担忧。

“这样啊……”孙翔虽然可以算是粗线条,可还是感受到了肖时钦的不安,“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他们正沿着海岸线慢慢走,靴子摩擦砂石的声音断断续续,“只是……你别冲得太往前。”

孙翔身上的缺点和他的优点一样明显,不容忽视。他总是孤身一人想要扛下所有,反而分散了力量。

“知道了,真烦。”

“这次失败了也没关系,要注意及时撤退就不会有大问题。”关于撤退的时间,其实应该是到时候上级直接下达的命令,但肖时钦还是忍不住叮嘱孙翔。

“我怎么可能失败……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孙翔不耐烦地将视线转移向起伏的海水,“小事情,你会游泳么?”

“这是军校必修课程啊,”肖时钦也望向身侧的无尽灰色,“不过在这片海域游泳的话……会死的。”

里面的腐蚀性放射性物质很多,还存活的生物都进化成了奇形怪状的个体。只是因为岛上食物实在缺乏,才会捕捞一部分海鱼进行过滤处理,然后生产出完全没有食物味道的海鱼肉。

“糟糕,又想起了晚饭的味道了,”孙翔一脚把一块小石头踢进海里,“我倒是宁愿只吃营养丸。”

“忍一忍吧。说起来,我以前在苇参军区吃的还不如这个。”

“真的假的?我来这里之前的伙食还是挺好的啊,一周能吃上一回真正的肉。”孙翔不禁有点同情肖时钦。

“反正我不太在意这些……”

他们绕到了岛屿的另一端,一架巨大的运输塔伫立在岸边,由古老廉价的钢筋混凝土支架搭造起来,现在因为无人使用已经荒废了。

横纵交织的线,将天空割裂成许多部分。

“小事情,你信不信我能爬到那上面?”孙翔随手一指,指向运输塔的顶端。

肖时钦观察了一下,运输塔的构架还算稳固,应该能承受得了几十千克的重量,可这种事还是很危险,尤其是第二天早晨还有任务。

可他知道,越是阻止,孙翔反而会越来劲。

“我陪你一起。”

“什么?”孙翔正准备挑个好位置往上爬,就被肖时钦说的话吓到了。

“唔,这样我比较放心。”

孙翔怒,“靠,那来比一比谁先爬上去啊。”

悬空的阶梯一层一层向上盘旋,有的地方间隔很宽,得稍微跳跃一下才能继续前进。不消片刻,他们的掌心和身上都蹭满了灰尘和铁锈。越往上风声就越大,劳累带来的猛烈喘息也被风声掩盖不清,唯有冰凉的空气灌入肺中。

肖时钦一直保持在比孙翔稍低的位置,比起自己的脚下,更多观察的是孙翔的动作。

好在最后两个人都有惊无险地到达了运输塔顶的那一小块能落脚的空地。

“我赢了。”孙翔比肖时钦前一步爬了上来,可他侧头看看肖时钦,气定神闲,完全一副懒得和你争的样子。

“嗯。”

站在此处,仿佛离天空更接近了些。脚下是小小的两座建筑物,被周围宽广无垠的海洋包围。这样俯视着,会有种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错觉。

孙翔很随意地靠着边缘坐了下来,姿势危险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去。

“放心吧。”他很得意地朝肖时钦看一眼,然后伸手拨了拨自己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

有时候,肖时钦会觉得时间并不是匀速前进的河流。比如此刻,他恍惚间以为世间的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人和事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自己,还有孙翔。

星空被乌云遮盖,而海面上漂浮着几点灯火,仿佛另一个星空。

“这两天会下雨。”

“唔,好像是。”

“记得小心点。我昨天临时提交了申请,把C4号的指挥舱改了,不要忘记了。”

“好的……不对啊,指挥舱和我无关吧?”

“那也要记住,以防万一。”

“放心。”

坐了一小会儿,孙翔伸手拽住肖时钦的手,借力站了起来。两个温暖的手掌交握,共享片刻属于彼此的私密温度,然后很快分开。

仿佛下一秒就要共同坠入万丈深渊,看久了只觉得晕眩。

他们站得不近也不远,孙翔看见了肖时钦眼眸里反射出的灯塔的橙色光芒。

“我……”肖时钦开口,想要说一句什么。

“怎么了?”

“……没事。”

狂风掩盖一切。

 

第二天,东方尚未亮透,停留在岸边的轮船就开始起航。因为这次行动的特殊性,岛上没有播放那首孙翔觉得难听至极的军歌。

肖时钦却没由来地在心底轻哼了一句,“我与你同在”。

大概是因为习惯。

世间的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规律运行。种子破土而出,成长然后枯萎。人类出生,长大然后老去。机器因生锈而腐蚀,动物因污染而灭亡。它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产生任何变化。

所以,如果这从一开始就是陷阱的话,所有的道路都只通往唯一的结局——毁灭。

不由分说,不容置疑,没有挽救的余地。

 

肖时钦是在第三天的傍晚时分看到孙翔的。

那时候,计划失败的消息已经通过无线电传回了这座岛屿。敌人的那几艘船上所运送的不是食物、不是资源,是孙翔在一年前所见过的,战场上的巨大重火力武器。它自由地调转方向,朝着属于芦嘉岛军区的船只开火。

仅存的撤退军船驶回芦嘉岛海岸的时候,是肖时钦在岸边接应的。

当时孙翔从甲板上跳下,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没受什么伤。

耳机里吵吵嚷嚷的是各种各样的指令,孙翔懒得认真去听,只觉得有点累。总算逃脱了敌人的追捕,他所在的船只是第一批回来的。

“确定他们没有追上?”肖时钦挺谨慎,毕竟芦嘉岛的位置不能够轻易暴露。

“我盯了很久,绝对没被发现。”孙翔觉得疲倦,比起这种盯梢的活计,他更擅长痛快淋漓的正面战场。

“那就好。”

孙翔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他想好好睡一觉,但现在他的职责是守在这里等待下一批船只的回来。

这次计划是失败了,但总算没有损失太惨烈。芦嘉岛军区还能继续守候着背后的其他军区,以及陆地上的平民区。

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所有的生物都逃窜到海洋深处。空气里飘荡过电流的“兹兹”声,大约是广播台出了什么问题。

肖时钦的神色却突然变了,“现在的芦嘉岛,变成了一个脆弱的空壳。”

“什么?”

肖时钦慌乱地掏出通讯器,试图连接到他所能连接的最高权限,冰冷的声音却突然从里面传来。

一字一句,像是宣判死刑。

他和孙翔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北海岸,一排排壮观的军船从遥远的天际边突然冒了出来。

上面飘扬的当然不是芦嘉岛军区的旗帜。

 

07

孙翔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多少次穿上外骨骼装甲了,从最初的不习惯、痛苦,到后来每一次咬着牙强迫自己适应,到现在,仿佛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那份强大的力量,恍惚间好像与自己融为了一体。

可这是他第一次在芦嘉岛军区里真正地使用身上的装甲。

知觉几乎被麻痹到感受不到温度,孙翔所能记得的只有一件事,死守住身后,说不定再多坚持一秒,援军就会回来了。

耳机里的指令明确非常,孙翔领着为数不多的单兵阻碍敌人正面的攻击,肖时钦从后面紧急转移军区里所有的重要物资。不止是珍贵的资源,还有内部的资料,事关其他各个军区的机密。

鲜血洒落在褐色的地面上,爆炸声过后是弥漫起的浓烟。隔着头盔,孙翔看到肖时钦握着一把普通的枪转身利落地扫射。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肖时钦。

 

雨水冲刷过一切,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隐约的声音通过耳机传达。

“我先到基地那里,你坚持住。”

“成。”

“小心一点,不要硬拼。”

“切,知道了……那什么,你也小心。”

“……待会见。”

“好。”

区内个人通讯频道紧接着就断掉了。

 

有一种理论,叫做平行宇宙理论。在这些不同的宇宙里,事物的发展会有不同的结果。

肖时钦有时候会想,也许在某一个宇宙中,最后芦嘉岛没有沉没,最后他和孙翔没有坐上两条驶向相反方向的船。他会留在那座岛屿,十年二十年,直到再也看不清手中机械的构造。

那个雨水滂沱的夜晚,援军最终也没有来到,芦嘉岛军区宣告消失。

几经波折,肖时钦最终还是被派回了苇参军区。那里干燥、炎热,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但无论身处何地,他的职责都差不多,服务于军队,制造出冰冷的、致命的武器。

别人很少问起他那一年的经历,他也不想去提。

后来肖时钦用自己的权限进入了军方系统的地图存档,果然在那上面,芦嘉岛三个字已经消失不见。

那一场失败,随着那座岛屿本身,一同被销毁了。

肖时钦记得那个夜晚,在全速前进的轮船上,他回头看了一眼。隔着被雨水打湿的透明窗户,遥远的岛上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滚滚的浓烟遮住了一切。

旁边有个人见他发呆,忍不住说了一句,“别看啦,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别回头看了。

 

他和孙翔有过几年的信件联系。

战争还未结束,军区人员的通讯都被严格控制着,以肖时钦的权限也不可能查到其他军区人员的名单。后来他才辗转知道,孙翔被派去了笛商军区。

两个地方,同一纬度,距离却跨越了几千公里,是这个破败年代的及时通讯技术无法抵达的地方。如果寄一封肯定会被无数道关卡检查过的信件的话,需要三个月才能抵达。

孙翔的字一如他的人一样,带着几分天生的嚣张。他在第一封信里描述了一下当时逃离芦嘉岛时的状况,自己当时在颠簸的船上漂流了好几个月。直到最后总部的调任指令下来了,他又不得不继续漂流,赶去那个前所未闻过的笛商军区。所幸无论在哪里,打仗的方式都差不多。

他还这样抱怨,“寄信实在是太麻烦了,可惜即时通讯只能在同军区内使用,唉。”

肖时钦的回信安慰了他一番,然后讲述了自己回到苇参军区的经历,略去了很多,只留下些还算有趣的部分。

简单的几封信,因为彼此的忙碌,传了好几年的时间。渐渐地,也就不传了。

就像是考试结束后才得到的一句加油,就像是伤口自动愈合后才得到的止痛药,就像是暴风雨停止后收到的一把伞。漫长时间的阻隔之下,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看到肖时钦用俊秀的字体告诉他哪里不舒服应该申请领什么药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好透了。

跨越过山岳与沧海,原本仅存的那点情绪也终究被磨得一干二净。

时间公平又伟大,他创造一切,毁灭一切。

 

孙翔收到的来自肖时钦的最后一封信,在页尾有一句“人生不相见”。

当时的孙翔正准备离开宿舍去集合,他匆匆瞥过这句话,没有试图去弄清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生的漫长岁月里,他后来也走过了一些地方。后来孙翔明白了,他和肖时钦短暂的相遇、分开,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实质的东西,也没有让对方有任何改变。萍水相逢,相忘于江湖而已。

只在心底留下了失败的烙痕,一想起来就觉得失望,就觉得痛。

但孙翔没有想过的是,肖时钦这三个字,和那块烙痕是连在一起的,变成了身体里无法舍去的一部分。

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后来,因为战略的需要,各个军区的地址都有所改变了,他们没有再传过信。

 

有一次,孙翔梦见了在芦嘉岛军区的那一年,他站在风声凛冽的运输塔上,在高空之中俯视这座岛屿,就连浓密的乌云都在脚下。然后他开始下坠,梦中的心脏猛烈地狂跳起来,他慌张地攥紧拳头,却发现自己正牵着肖时钦的手。他们在一起下坠,持续了很久也没有跌落到地上。

他醒来之后,突然想起了那句“人生不相见”,鬼使神差地打开军方系统附属的检索软件。

检索软件运行得很慢,这让孙翔回想起肖时钦工作间里的那台巨大计算机,如果是那台的话,应该不会这么慢吧。

直到最后,孙翔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检索结果终于跳了出来。

一句古老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孙翔愣住了,这是怎样的巧合,苇参军区,笛商军区。尽管他一直知道这些军区的命名大多借鉴了一些星宿之类的名字,但竟然会这么巧。

屏幕上显示出的是一张星系图,流光溢彩。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肖时钦那封信的意思。

肖时钦,不再是他的小事情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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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现在有没有想接吻的感觉?”“有。”

这个对话出自天涯的帖子“大家818有没有爱上莫名的人的某个瞬间?”里的回帖

 

2、“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解释,我直接搬百度知道:参宿和商宿是中国古代天文学中的两颗星的名字。这两颗星,一颗永远在黄昏的时候,出现在西边的天空,一颗永远在黎明的时候,出现在天空的东边,从来就没有聚集到一起过,所以古人有“形如参商”的说法,来形容两个人没有见面的可能性。

顺便说一下,他们在曾经在岸边讨论过的猎户座就是参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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