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WHERE

考试周，挤着时间写出来就直接发了，一个我自认为很浪漫的蹩脚故事，一发完结。

 

 

四周是黑暗寂静的宇宙空间，孙翔被束缚在小型单人驾驶舱内，强劲的加速度让他陷入短暂的无意识阶段，直到驾驶舱变得稳定，轨道逐渐固定下来。现在，他正绕着β-476星球匀速旋转。

从远处看，这颗暗红色的星球显得十分瑰丽，地表布满了暗红色岩石，还有红色的生活站建筑外壳。但孙翔无暇去欣赏，因为他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清扫这一轨道上的太空垃圾。

孙翔还记得，太空垃圾这种称呼出自几千年前的“地球”。对，就是人类的起源地，虽然时至今日已经没有活着的人真正到过那里了。据说“地球”在那时候已经被无数毒素侵蚀得遍体鳞伤，而人类在那颗星球彻底湮灭前逃了出来，搭乘反重力系统飞船，经历过无数次跃迁，机缘巧合来到了这片极为遥远的星系，建立起新的文明。

“地球”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呢，孙翔不知道，他现在只为自己被分配到了这个工作而感到不满。但没办法，如今人类所殖民的各个星球外侧轨道上都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太空垃圾，它们极有可能撞到正在工作的通讯站或者补给站，甚至有可能凝结成可怖的一大团，然后重力失衡掉落到星球上，对生活站的外壳造成损害。

孙翔想，做完这两年枯燥无味的清扫任务，他所攒够的积分就够他去干想干的工作了。

孙翔想做很多事，比如去γ-256星球上开一场演唱会，那颗星球完全被冰原包裹住，能在人工干预下折射出耀眼的七彩光芒。孙翔还想去生活站里当缉查警官，把极端犯罪分子统统扔到地底下的能源供应站里，那样一定很爽。孙翔想了很多很多，但现在他必须为自己在学院里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操作着驾驶舱，朝着一小颗闪闪发亮的如同钻石般的巨物伸出钳子。那是一颗从废旧补给站里不小心掉出来的能源块，只是这种能源极其脆弱，在太空中漂浮太久早就泄露干净，只剩下一个外壳而已。

孙翔正准备按下操作键，将它粉碎成无数片碎屑，没想到通讯器突然提醒，有一个陌生频道发来了消息。漫不经心地点击接受，孙翔听到了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驾驶舱内回荡，“请……停一下。”

这声音让孙翔有了点好感，但问清来人是他的职责，他问，“你是谁？”

“……”

“……你在哪里？”

“呃，”那个人沉默半响才回答道，“这是，我的飞船。”

孙翔将地图放远，发现在离他几百米的左后方，果然有一艘小型飞船，而且是那种可以跃迁的高级货。这种东西按理说不应该在私人手中，除非这个和他对话的男人有特殊背景，比如说……星际海盗。

孙翔果断地在下一秒改变了自己的飞船外状态，赫然亮出来几枚反物质炮，这是防止太空垃圾清扫员遇到意外而特地准备的。

“别怕，”对方跟着紧张起来，“……ID371281124ZZK。”

“什么？”孙翔反应半天，才明白对方所说的是一串ID信息。

这家伙，怎么这么不会说话。他忍不住想道。

孙翔所在的飞船上没携带自动远距离扫描系统，他只好手动联网输入，然后发现对方名叫周泽楷，是一位正直守法的β-477星球的公民，职业是宇宙摄影师。

这个时代，什么职业都不稀奇，孙翔甚至见过以四处兜售旧时代的“地球”领土为生的，实际上根本没人会真正抵达他们的领土。可宇宙摄影师的话……孙翔只认识前两个字，宇宙，就是他现在所处的空间。

见解释不清楚，对方只好说，“你……过来？”

让他过去？孙翔看着屏幕上的查询页面，上面周泽楷的立体全身图像正缓缓旋转着，即使只是一个简单的动态模型，对方漆黑的眼睛里仍流转着万千光华。那个模型突然开口，声音充满磁性，充满温柔，“我是周泽楷。”

孙翔鬼使神差地启动了飞船交互模式。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不是通过传感屏幕或是模拟全息投影，而是货真价实的近距离接触。他们身处宇宙空间中，被一层薄薄的材料与外界隔绝起来，如果从陆地生活站上的那一小块透明穹顶仰望的话，是简直比灰尘还要小的一点。

 

“啊，你好。”见到真人，孙翔还是觉得挺惊艳，对方看起来有点羞赧，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他的眼睛里，藏着太多孙翔看不透的东西。

“你的……名字？”他问道。

孙翔这才意识到，他并没有把自己的ID告诉周泽楷。在未得知身份的状况下就让对方走进自己的私人飞船，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孙翔不懂周泽楷为什么会这么信任他。

“那什么，我现在信用指数是橙色的，你千万别乱想啊，”孙翔在报完自己的ID之后有点惶恐，飞快地解释道，“那只是个小意外而已。”

周泽楷觉得，眼前的人实在是很有趣。

两个人就这样熟悉了起来，周泽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向孙翔解释清楚什么叫做宇宙摄影师。他们乘坐飞船，孤独地飞往星系间的各个角落，回溯到过去的不同时间点，捕捉到难以一见的奇异美景，再拍摄成全息影像，有时候因为不方便，也会直接拍成单张照片。

“……拍摄？”

孙翔的迷惑很正常，在这个时代，供人们娱乐的全息电影完全来自于技术制作，想要记录的人像完全来自于同体扫描，这种利用光学技术的拍摄实际上已经很少见了。

“对。”见孙翔一脸茫然，周泽楷干脆带他到放映室里体验一下。

周泽楷简单地挑选了一份影像，是距离人类生存带不远处的一颗红巨星爆炸的场景。通过反复的跃迁回溯，周泽楷拍摄到了这几百年间的变化。

孙翔刹那间置身于一片绚烂的红色火焰中，随之而来的大爆炸宛如一场铺天盖地的华丽盛宴。他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语言实在太过苍白，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仿佛整个世界都将被吞没。这与将人的全部感官都塞满的全息电影不同，孙翔光是用眼睛去感受，就已经阵阵眩晕，不得不紧紧抓住周泽楷的手臂。而实际上，这只是宇宙中最渺不可及的一小点，所有人都未曾察觉到的一小部分——只有周泽楷，将它记录了下来。

久久未回过神来，孙翔终于开口说了一句，“真厉害，你花了多长时间？”

周泽楷微笑，“……一个月。”

“可是，你是怎么能观测到过去的景象的？”

超越光速是个永恒的难题，现代飞船的基本原理也只是制造虫洞，通过捷径把人类送往多少多少光年以外的地方而已，而且送得越远，制造虫洞所需的能量也就越大。孙翔想，难不成周泽楷掌握了什么能够震惊人类文明的黑科技不成。

“唔……”周泽楷尽力寻找着词汇，“不是影像，是照片。”

孙翔愣了愣，然后有点明白了，“你是说，你拍摄的影像实际上是无数张串起来的照片？”

周泽楷点头，这其实就是最普通的利用光学原理拍摄录像的方式，但如今这种一帧一帧把照片串起来欺瞒视觉的方法已经被淘汰了。

这样的话，飞船只要先与被观测物保持一定的距离，再不停地短距离跃迁，朝之靠近，就能拍摄到它在过去的变化过程。

跃迁的滋味并不美妙，这其中的数据计算更是庞大的工程，孙翔忍不住问，“……就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助手？”

“嗯。”周泽楷回答，他的助手们都是负责在生活站内的工作室里做一些后续工作，而摄影本身，就理应是孤独的。

“……”孙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本觉得自己每天绕着星球清扫垃圾就足够寂寞，但起码自己每天都可以回生活站。

紧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抓着周泽楷的胳膊，紧忙放开手，“对了，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破坏掉那颗能源块？”

“……好看。”

“咦？”

孙翔没想过，这种他每天都得处理的太空垃圾竟然能和“好看”两个字扯上关系，摄影师的品味果然是他这种常人无法理解的。

见孙翔不信，周泽楷有点着急，他干脆开始操作给孙翔看。

飞船上携带的那些复杂精密仪器，孙翔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周泽楷认真的样子很迷人。飞船逐渐靠近那颗能源块，比起壮丽的红巨星崩塌景象，这颗东西实在是太过渺小了，几乎难以捕捉。

距离和角度需要大量的计算，以及精准的预估，寻找的过程中泽楷一直沉默不语，专心操作着。等到飞船确定位置时，孙翔其实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他望向周泽楷，发现对方仍是那样专注，就心甘情愿地压下急躁继续等着。

拍摄的时间也很漫长，孙翔干脆跑到飞船的冰箱边找到了一些吃的来打发时间。他甚至有点想再去放映间看看别的东西，但那里是周泽楷的特殊领地，还是作罢了。

过了很久，大概是两个小时左右，拍摄终于完毕了。周泽楷没有处理，直接展示给孙翔看他拍到的景象。

孙翔一开始完全没有看出来这是那颗闪闪发光的能源块。一片繁复优美的晶莹花纹中，倒映着几点灿烂的银色星光，还有一个小小的星系漩涡，宛如最珍贵的瑰宝，让人感到炫目。孙翔在那一瞬间忽然就意识到了，这个宇宙是多么地慷慨，它拥有着宏大壮观的、将无数星辰都携卷其中的巨型爆炸，也拥有着最细微处的灿烂倒影。

我们置身于浩瀚宇宙中，而世界也同时倒映在我们眼中。

孙翔沉默许久，然后说，“那我现在可以去清扫了吧？”

周泽楷一愣，“……可以。”

 

他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尽管一个话少一个脑电波跳跃，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上，但孙翔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各个星球的轨道里，四周偶尔有飞船路过都行色匆匆，或者直接跃迁消失掉，唯有周泽楷可以偶尔绕个道来和他说几句话，再一起分享一段美妙的影像。

周泽楷出现的日子，对孙翔而言简直像一个节日。

但周泽楷也很忙，他忙着去往不同的星系，徘徊一个月、两个月，捕捉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只为了那一瞬间的迷人幻影。

孙翔想，周泽楷是适合这份工作的，他就像那些照片一样迷人。

他和周泽楷第一次在陆地上的见面是一次展览。孙翔偶然发现周泽楷的作品即将来到β-476星球进行展览，没有和对方打招呼，他直接就去了。

现场的人不多，毕竟这种东西随时随地点开屏幕，稍微付点钱就可以看到了。孙翔在那单幅能源块照片前遇见了周泽楷，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都觉得，他们可以坐下来接着聊聊。

那是一间正流行的餐厅，顾客们在安全防护下尖叫着体验以10G速度下降的快感，然后在休息的间隙用餐。孙翔和周泽楷对此毫无兴趣，但他们找不到比这更正常的地方了。

隔音效果很好，但他们一转头还是能看到别人扭曲的脸。

孙翔没什么朋友，他和周泽楷也没什么别的话题，所以他很快告诉了周泽楷自己在学院的经历。孙翔原本的入学测试评级是S，他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职业，但因为年少轻狂，在毕业前他和一位指导教员发生了争执——在最新的公民基础知识教科课中，有关地球的部分被删改了绝大多数，只剩下寥寥几句：人类的生命起源于银河系中的一颗星球，那颗星球在当时呈淡蓝色，那里环境恶劣，资源匮乏，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紧接着，就是人类来到古诺塔星系，开始建立殖民地以后的历史了。

“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孙翔气鼓鼓的，眉心都快绞在一起，“我曾经非法下载到一本书，那里面说地球曾经是很漂亮的。”

周泽楷眼睛里是温柔的安抚，“打架……不对。”

何止是不对，这是古诺塔-费利西斯联盟法律里严厉禁止的。对他人造成肉体伤害的危险分子，最高惩罚是将其投入地下能源供应站中，成为微不足道的一小份能量。

“……我知道。”所以孙翔才不得不被降为C级，分派到荒凉的星球外围清扫垃圾。

其实归根结底，孙翔所执着的东西根本就毫不重要。对人类而言，时间是单向前进的河流，再辉煌的过去也不过是宇宙浩瀚星辰里的一小颗尘埃，而因为这种事情去触犯法律，甚至在学院教务系统中植入病毒，实在是太愚蠢了。

“我把那本书的内容植入了教务系统里，可大家看完之后竟然不相信……”孙翔看起来有点气馁。

“周泽楷，你觉得呢？”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周泽楷低头思考一下，然后抬头，被碎发遮挡住的眸子中折射出餐厅穹顶的灯光，“故乡……很美。”

“我就知道！”孙翔兴奋起来，好像是遇到了难得一见的知己一样。他又叫了两杯酸桃卡，这种饮料喝起来会让人有种处于过高气温中突然进入水里的清凉感觉，孙翔喜欢这种简单直接的刺激，他想周泽楷也一定会喜欢。

蓝色的液体在球形杯中缓缓旋转着，孙翔一口气喝完，直到那刺激感逐渐消退后才开口，“不要紧，反正我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能补回积分了。”

周泽楷显然不能适应这太过刺激的味道，他动手调低了百分之二十才喝下去，“工资……够吗？”

如果从前的测试评级一直是S的话，生活水平也会是相对应的。如今突然下降，周泽楷不知道孙翔能否习惯，反正他自己赚的钱也一直用不完……

像是被戳到什么逆鳞一样，孙翔差点跳起来，“完全足够！”

周泽楷这才意识到，面前的人这么要强，自己实在不该问出口。

“到时候我就能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了，”孙翔尴尬着转移话题，“你的摄影师工作，也是你自己挑的吗？”

话没说完，孙翔就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废话，他之前在搜索周泽楷ID时就已经看到了对方的测试评级，S级。

“嗯，喜欢。”周泽楷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对工作的热爱，或许这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工作了，而是一项兴趣爱好。

他们又聊了聊关于“地球”的一些事情，如果有普通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一定会嘲笑这两个人是古板愚蠢的复古主义者了。这种人在几百年前曾短暂出现过，他们主张回到地球，回到人类的故乡，甚至着手研究起超远距离航行的飞船，结果被联盟秘密组织毫不留情地暗地里消灭掉了。

在课堂上，当教学到“地球”相关的内容时，模拟器会投射出一个蹩脚的全息影像，那里污浊遍地，一片漆黑，处于银河系边缘，是宇宙中最荒芜的渺无人烟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联盟的真正目的，唯有当人类对过去毫不留念的时候，才能更坚定地创造未来吧。

可孙翔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但他也说不清自己脑袋里乱糟糟的真正想法。

周泽楷沉默良久，然后开口，“超远距离飞行……”

“什么？”

“可以的。”

孙翔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因为宇宙摄影师需要长时间的飞行寻觅和反复的跃迁，他们所拥有的飞船必须在续航问题上多下功夫。后来周泽楷发现，这些燃料理论上是可以支撑他抵达地球的。而实际上，这几千年来科技进步了不少，地球其实并不像人类想象中那样遥不可及，所有人都认为不该靠近那里，是源于长久以来的固有观念。

“……但是，没有定位啊。”孙翔很少能如此精准地抓住重点，因为这实在太显而易见了，联盟标准导航地图上并没有地球的定位。

周泽楷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孙翔想，周泽楷只是随口提及一下而已吧。

两个人愉快地结束了这次见面。再后来，他们会偶尔地去看同一场全息电影，或者单纯地坐下来没头没尾地聊一些东西。通常是孙翔负责说，周泽楷负责听。

在这个电子数据传输极为发达，面对面交流已经成为一件罕见事的时代，他们因为一个契机而习惯了真正地接触交流，而不是看着屏幕上的脸，或者是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模拟投影。

孙翔忽然觉得，这可以称之为约会。

 

在满二十岁的时候，公民会得到一份结婚配对企划，得知自己的匹配对象是谁。而考虑到可能存在年龄差距，只有当对方也满二十岁时，双方才能通过系统进行联系。

当然，这不是强制性的，公民有自由选择自己满意的伴侣。但因为这种配对是考虑到外貌、性格、政治观念、爱好还有测试评级等多方面，几乎百分之八十七的人在十年内会选择系统所配对的人走向婚姻。

离孙翔的20岁生日还有半年，他开始担心起系统会匹配给他一个怎样的人，而对方是否已经知道了他的匹配对象是自己。

毕竟在星球外轨道上清扫垃圾的任务枯燥乏味，他只能靠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了。

又一次，当孙翔不由自主地想系统会匹配给他一个男性还是女性的时候，周泽楷的飞船自动连上了孙翔驾驶舱的信号。这是他们为了方便联系而设置好的，不用通过申请，双方就能直接对话。

“你来了！”孙翔有些兴奋。

“嗯。”周泽楷点头。

因为孙翔的飞船实在是太狭小，所以每次都是他到周泽楷的飞船上去。这一次，周泽楷给孙翔展示了他处于一个棒旋星系的中心时，观察到的星系自转的景象。

当耀眼的星河在周围缓缓流淌，世界都回归寂静的时候，孙翔突然分心了，他问周泽楷，“你怎么没和当初匹配到的人在一起？”

按照系统的一贯原则，周泽楷的匹配对象应该也年满二十岁了，可据孙翔所知，周泽楷没结婚，也并没有恋爱对象，他最喜欢的，大概就是宇宙中这些闪着光的璀璨星河吧。

周泽楷的匹配对象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够读懂他的表情，能够理解他的爱好，能够跟上他那穿梭于时空中，不断地追寻景色的脚步？

“……系统，错误。”

这是几率低达0.0003%的系统错误，这部分人的匹配对象是空白，他们只能自由选择结婚对象。

“那你……”孙翔有点开心，又有点心烦意乱。

周泽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星系突然加速旋转，点点星辰铺成的光带如同流水般倾泻，所有的星星在刹那间变得异常明亮，发出将宇宙一隅都照亮的灿烂光芒。铺天盖地的白光让孙翔的瞳孔收缩，他置身于星系的中心，感觉自己似乎也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这是？”

“秘密。”周泽楷笑着说。

孙翔想，周泽楷看起来有太多秘密了。

这一次，其实是周泽楷来向孙翔告别的。宇宙摄影师虽然很少，但他们之间仍存在竞争，从今天起，周泽楷要出发去一个更远的地方，拍摄到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景色，夺得一项大奖。

那个地方很偏僻，附近没什么殖民星球，孙翔心里略微估计一下，发现周泽楷还是可以在自己二十岁生日之前回来的。

他想，他必须在匹配结果出来之前向周泽楷告白。他想让周泽楷知道，自己不是因为不喜欢匹配对象才转而喜欢上他的，无论匹配对象是谁，他都不想要，他喜欢的只有周泽楷。

孙翔是个很纯粹的人，他相信“地球”不像课上所说的那样荒凉肮脏，就会和教员不顾后果地争吵起来。他相信爱情是毫无理由的，于是他坚定地确认自己喜欢上了周泽楷，才不管匹配系统告诉他究竟和谁在一起才比较合适。

但他需要一点点时间，来酝酿勇气。

在学院里的时候，孙翔曾经有很多追求者，后来他犯下大错，那些追求者又一夜之间消失了，可孙翔从未注意到过。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有点固执，他眼睛里只能看见他想要看见的东西。

 

此刻若有介质的话，应该会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但孙翔的耳边只有一片寂静。他操作着器械，将一座拥有着复杂结构的小型金属山回收起来。金属外壳散发出冷光，然后在超高温下融化，变成暗绿色的液态物漂浮着。孙翔情不自禁地想象起这在周泽楷的镜头中会变成怎样的景象，肯定与自己现在所看到的完全不同。

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想念周泽楷。那不像是有什么物质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想念，更像是一种由内心蔓延开的空虚。在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星球表面就是黑色宇宙空间的轨道上，孙翔望着如同薄纱般远远地围绕着自己的星河，想念周泽楷那艘飞船上的冰箱，想念那间小小的放映室，想念周泽楷所操作的复杂工具们，想念周泽楷含着笑意的眼睛。

再不回来的话，我就要得知自己的匹配对象了啊。孙翔有点急躁。

不安一天一天扩大，孙翔想要联系周泽楷的飞船却得不到回应——其实这很正常，周泽楷去的很多星系都没有覆盖上即时通讯网络，当信息只能以光速传播的时候，孙翔发出的信息不知多少年后才能抵达周泽楷所在的地方。

孙翔只能等下去。

他仍没有想好自己要申请什么工作，歌手或是警察，饮料设计师或是天文观测者，以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想要尝试这些工作都不是问题。只是孙翔忽然觉得，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一天天焦躁起来，但他知道，在自己所等的这几个月里，周泽楷在孤独地穿行着。周泽楷肯定不会慌张，那样一艘渺小的形单影只的飞船，从无数星球中间穿梭而过，抵达到所有人都称之为荒芜的地方，控制着飞船的跃迁，回溯到十年前、百年前，只为了捕捉那一瞬而逝的景象。

可直到距离孙翔的生日只剩下两天，周泽楷仍未回来。

是不小心靠近了黑洞吗，是缺乏燃料吗，难道是食物储备不足，可这样的话可以进休眠舱啊……孙翔胡思乱想着，他甚至有种想驾驶着自己的工作飞船去寻找周泽楷的冲动，但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周泽楷这一次的目的地一无所知。他甚至尝试着去β-477星球上周泽楷的工作室里，询问那些助手有关周泽楷的去向。但一查询才得知，周泽楷这次留下的记录是空白。

……

迄今为止，人类的殖民地星球已经增加到762个，处于59个星系中，人口500亿，男女比例一比一，在系统控制下达到了绝对平衡。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可以和他结婚，可以非法购买他的全息投影放在家中，可以将自己的家政AI改造成他的样子……最极端的，你可以通过黑市复制一个和他完全一样的生命体，虽说这种行为是反人类罪，被复制的生命体不享受任何公民权利，甚至不具有人权，一经发现，立即销毁。

但无论如何，每一个人类在出生时都通过手术锁定了自己的记忆，换而言之，记忆是无法被复制的，你永远也无法复制一个真正的他。

孙翔再也无法找到第二个曾经试探着连接上自己的飞船频道，只为了拍摄太空垃圾照片的周泽楷。

 

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孙翔清扫完了γ-728星球外围轨道上的大部分垃圾，准备回到自己所居住的星球生活站上。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工作，明天一早，他就要提交新工作申请了，尽管他还未想好自己究竟要改做什么。

γ-728星球表面是金色的岩石，崎岖不平，拥有着众多几十千米深的沟壑或是山川，还有许多为了开采资源而挖掘出的巨大坑洞，远远望过去仿佛一副被涂抹的图画。而生活站，就像是点缀其中的一串项链。

四周是孙翔习以为常的寂静，但今天通讯器大概出了点问题，总是发出沙沙声。

从半年前起，为了能及时发现周围出现的飞船，孙翔就一直开启着远距地图，每当一个小小的蓝点出现时他都会激动一下，但多半是星际旅行的航班，或者是资源运输船。而现在，又一个新的蓝点出现了，孙翔扫一眼没有去理会，他正在将飞船外部伸出的巨大吸盘对准一颗报废了的通讯盒。这种通讯盒通常是私人公司为了建立局域网络而发射的，他们责任心不足，事后总是忘记回收。

“请……停一下。”

一个声音响起，伴随着沙沙声。孙翔隐约觉得有点熟悉，他下意识回一句“你是谁”，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没有发送通讯申请，而是直接发出语音，两艘飞船的频道在之前就自动连接了起来。

“……周泽楷！？”孙翔盯住屏幕上距离自己几百米处，正闪闪发光的蓝点。

“是我。”他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惫。

 

“你……变瘦好多。”半年没见，周泽楷的下巴都尖了不少，五官轮廓看起来更深刻分明。孙翔用着照旧的语气与他打招呼，焦急和牵挂却怎么都掩饰不住，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食物不够。”

“那为什么不进休眠舱？”

“工作。”

孙翔没话说了，他早就知道周泽楷是个工作狂才对。

“对了……”周泽楷状似漫不经心地牵起孙翔的手，把他带到放映室。

“要给我看这次拍到的东西？”

“嗯。”

“好……”孙翔有点期待，可他再一想，这不是周泽楷要拿去参赛的作品么，“提前给我看，没关系？”

“没关系。”周泽楷微笑。

飞船里的设施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让孙翔感觉到熟悉和心安。他想对周泽楷说很多，但憋得脸都有些红了却说不出什么。他想，干脆趁等会儿在放映室里气氛好的时候再说算了。

“呃……闭眼。”周泽楷见孙翔只是盯着自己发呆，不得不开口。

“啊，好。”

奇怪的是，周泽楷这次没有提前告诉孙翔即将放映的内容是什么，孙翔也没多想就是了。

在无边的，沉默的黑暗中，孙翔闭上眼睛。他没有放开牵着周泽楷的手。

隔着眼皮感觉到光亮，孙翔缓缓睁开眼。

他以为他会看到瑰丽的星河，会看到烧得赤红的星球，会看到或明或暗的星辰组成了繁复的图案，会看到黑洞将万物都吞没，但并不是。

他看到了“地球”。

置身于黑暗中，那颗蔚蓝色的球体，散发着温柔的光芒。

“你……竟然真的去了！？”孙翔无意识地攥紧周泽楷的手。

周泽楷没有将手抽开，他简单地替孙翔解释，“云、陆地、水、森林。”

土黄色的是陆地，蓝色的是水，白色的应该是所谓的云，看起来是水蒸气凝结在空中而形成，可森林……是什么？

孙翔看着那片朦胧的绿色，感觉到有一丝躁动从内心缓缓升起。

周围的场景飞速变化，孙翔发现周泽楷竟然接近了地球的表面，要知道那里被大气层覆盖着，气体的成分是未知数，这样做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他随即就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他看见一大片碧蓝色的水，里面有生物游窜，浪花拍击着金色的岸边。他看见无数鲜艳的不知名植物，不像生活站里养在温室里的几株，而是延伸到视线最远处的一大片，被风吹得微微颤动，背景是蓝色的天际。他看见白色的云海涛生涛灭，将翠绿色的森林覆盖。

孙翔仰头，看见树枝间有动物飞过，轻巧敏捷。

可能是为了尽可能拍摄到更多的景象，接下来他们停留在了一处山顶。山顶竟然不是全被岩石覆盖的，反而拥有着种类繁多的生物，这让孙翔很惊讶。

他最先看到的，是地球所属的恒星“太阳”发出的光芒。那是比红巨星爆炸时发出的还要绚烂的色泽，它将半空中的云朵染成渐变的橘红色，金色的光芒照亮山顶的每一寸。然而在天空的另一侧，是如同矿石般的深蓝，逐渐向紫色过渡。简单的空气折射，竟然会带来如此壮观的景象。

随着地球的自转，太阳的相对位置逐渐移动，天空变得透彻明亮，孙翔总觉得自己呼吸到了湿润的空气。太阳的移动带来了影子的变化，明暗不定的山顶上，孙翔发现了一汪碧绿的水——是湖泊。

本是透明的液体，在地球上竟然可以呈现出如此多的形式。

太阳不停地移动，当快要消失在视线里时，绯色的光芒让孙翔刹那间觉得自己被温暖所包围，然后紧接着，群星在夜空中出现了。

看星星是孙翔的爱好之一，毕竟当他处于星球外侧的轨道上时，能看见的风景只有附近的星系了。可地球上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星河，随着地球的旋转，在缓缓流动着，直到落入海洋与天空的边际线，广袤、悠远、宁静。从赤红到橘黄到淡绿到深蓝，天空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被肆意地涂上瑰丽的色彩。

满天星光倾泻如河，万重星辰落入大海，斗转星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庄重神秘，无论有没有人看到，千百年来都一直如此。

当结束时，孙翔发现自己眼眶里竟然有不明液体掉下来。

“靠，别看。”孙翔难堪地别过头。

周泽楷毫不在意，他问孙翔，“……喜欢么？”

孙翔长呼一口气，他觉得周泽楷这次拿奖肯定没问题了，谁能想到那所谓的荒芜漆黑的地球，实际上竟然拥有着如此……如此难以形容的美，“很好看，你肯定能拿奖。”

“……不会的。”

“你谦虚个什么啊。”孙翔有点纳闷。

“因为……”周泽楷说，“他们看不到。”

“啊？”

周泽楷看一眼身旁屏幕上的时钟，已经度过了联盟标准历的晚上十二点，“生日快乐。”

“等等，”孙翔完全在状况外，“你的意思是……这是……礼物？”

说出来的话让孙翔自己都不敢相信。

周泽楷点头，“能看到的，只有你。”

“唔，还有你也看到了，”孙翔抓住的重点显然不对，可他现在脑子发蒙，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花了半年的时间啊，真的不去参加？”

“其实……没有。”

那个所谓的奖，其实是周泽楷的一个借口而已。而且现今人类对地球的固有敌意还很严重，贸然公开这段影像反而会引来不好的波动。

“……”孙翔此刻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的表白计划，他被喜悦和震惊交错的心情搅得一团糟。这么珍贵的礼物，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看着孙翔千变万化的脸，周泽楷有点想笑，这家伙真的是藏不住事，什么东西都写在了脸上，“还有……”

孙翔呆呆地望向周泽楷带着笑意的眸子，“还有？”

下一秒，他被吻了。无论什么年代，亲吻都是表达感情的最直接方式。

“还有，喜欢。”他在孙翔耳边低声说。

在他们身旁不远处，有一颗小小的蓝色星球，是简单的全息投影。它仍在旋转着，永不止息。

 

孙翔申请的新工作是新殖民地开发计划组成员。他想，即使遥不可及，人类总有一天会再回到故乡。是周泽楷，让他坚定了这个想法。

尽管已经和周泽楷在一起了，但当系统匹配结果出来的时候，孙翔本想直接按删除键，思考一番，又打开了。

好奇是人类的本能，孙翔这样安慰自己。

ID371281124ZZK。

页面上，周泽楷的立体全身图像正缓缓旋转着，即使只是一个简单的动态模型，对方漆黑的眼睛里仍流转着万千光华。那个模型突然开口，声音充满磁性，充满温柔，“我是周泽楷。”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我就是你的匹配对象的，竟然不告诉我！”孙翔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他和周泽楷……在正常人眼里并不是那样相配吧，但系统的意思，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揣摩到呢。

“从你说第一句话起。”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开始那啥我的？”孙翔有点窘，连“喜欢”二字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第一次，见到你。”

Fin.